它們就會閃爍光芒─「黃舜廷：上芳」

 

 

文｜簡子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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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伊日看「上芳」的前一晚，我在線上看了一部述評美國經典黑幫電影《教父》（The Godfather）的短影音，將曲折離奇的情節濃縮當然是觀看重點，只是到了片尾作者開始進行分析時，他提到在《教父》三部曲不時出現的死亡場景中，總是會出現一種名為「血橙」的柑橘類水果，這其實是導演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有意埋下的死亡象徵，我不由得浮想聯翩，黃舜廷的「五橘宮」也有不少橘子。

 

我知道黃舜廷的橘子來自一個迥異於美國黑幫電影的脈絡，而這也是我們也參與其中的脈絡，而且，相較於驅動《教父》殺伐決斷的血性，作為曾經一睹其大學畢製「畫虎蘭」的藝評人老師，黃舜廷的藝術算是很冷——我不牢靠的聯想憑恃的只是一個水果「符號」。

 

事實上，在實際看過「上芳」後，我才發現象徵福氣錢財的橘子只出現在《（空白）053》中，黃舜廷這次展出的畫作多是描繪植栽，而畫面中他那極具辨識度的「空白」則是以裝飾盆栽的配件與花為主，整體來說，這些取材自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植栽主題，在他的作品中——無論空白與否——都暗示了相當程度的符號特徵，尤其當畫面提供的往往是某種平視視角，對其畫面的「看」會更貼近「觀察」，而非那種在繪畫傳統中通常預設的感性沉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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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透過空白是在觀察符號的什麼？我試著就橘子這個符號來說，這個符號的第一個層次表現在──將藝術家畫出來的橘子與真實的橘子連結起來，由此可延伸至橘子在台灣或華語系社會的各種意義，這個更適合稱為再現的層次涉及的心智活動是我們要在大腦中將符號與其對象的相似性關係建立起來，並延伸至意義。

 

但第二個層次卻很快告訴我們，藝術家並不打算完全展開這種與對象的連結。畫布上的留白為語意遊戲帶來斷點，雖然這種語意中斷也留下了足夠的線索以供觀者猜測，但那僅僅是凸顯了我們所共享的文化脈絡，看得懂中文的人都能認出《（空白）053》中空缺的是「吉祥」二字——在第二個層次中我們遭遇了符號學的任意性問題，我們觀察的並不是符號本身，而更像是透過對意義的猜測來追溯符號生產意義的媒介化過程，黃舜廷在繪畫實踐的表象中揭露了橘子或配飾不過是詞語那樣的存在，當我們認識到它們這種符號特性，這就意味著可以在保留原義的前提下為它進行替換，那無礙我們從觀察符號得出意義的斷點正是為了指出符號與其對象間如此浮動的意義相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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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相對性讓我聯想到瓊斯（Japser Johns）上世紀中大玩這種符號與對象關係的《旗》，但黃舜廷的空白不僅沒有絲毫筆觸與肌理——再一次強調，他的圖像主題來自一個迥異於美國普普藝術的脈絡——也不像《旗》操練著圖像與符號間的自我指涉關係，黃舜廷的作品是透過空缺來指向其對象，這種操作方式反而更接近齊簡2015年的「穿越後花園」，齊簡以花布的非繪畫現成物圈圍著繪畫的存有，但「上芳」並未對藝術存有論提出詰問，它的對象仍根植於讓這些帶來招財好運的配飾與盆栽集合在一起的方式。

 

但我認為這種集合方式也是「上芳」最難解的問題點：當我們透過對繪畫的觀察認識到符號運作，照理說，這理應削弱源自民間信仰的符號意義以及作為繪畫根源的聖像性，但因為這些配飾與盆栽原本就是以商品的社會形式出現在我們面前，這也導致黃舜廷那不著痕跡的手繪形式反而為這些原本就已被符號性削弱的對象灌注了全新的靈光，但這種靈光卻不是那種導致排他性的認同作用──當瓊斯的《旗》因為符合美國國旗的型制就成為國旗符號本身，黃舜廷的空白卻將我們帶往繪畫裂解自身的分歧處，那些如機器製造般工整無瑕並少了什麼的植栽繪畫，彷彿負負得正地成為彼此共同在場的明證，重點是，它們還都很好看，甚至讓那些質感普普的平價小物上升到我們意願進行一番美學思索的品味階序。

 

這種品味翻轉也出現在展場一樓那些仿製花市盆器的陶瓷作品，在展場時，藝術家提到不同於先前「壞坏」策展時將這些器皿擺在地上，這次他刻意地將這些陶器置於相當於平視高度的層架上，我好像有點抓到品味翻轉的訣竅：你要先找到真的很不起眼的東西，接著往上抬，它們就會開始閃爍出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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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舜廷曾說這些盆栽配飾只是「寧可信其有的微小信仰」1，不過我認為信仰其實都不小，當家家戶戶都有這種微小的信仰，它就會堆疊出巨大的力量；而黃舜廷要能產生影像那般銳利的繪畫以及如繪畫那樣模糊的陶器，確實也需要信仰的力量。這種信仰不但不同於《教父》電影中宿命論式的血橙符號公式，也讓我們從藝術存有論的領地更走出來一點，幾經坡折地再次與符號所代表的意義建立關係，這微小的信仰謙卑地指向認同並仍為他者保留餘地，我想這大概就是藝術家在自述中提到的台灣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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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看展當天，對於我的提問，黃舜廷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可參見王欣翮這篇鉅細靡遺闡述其創作歷程的評論〈從寧可信其有的微小信仰生長出：「上芳」黃舜廷個展〉，https://mag.ncafroc.org.tw/article_detail.html?id=8a8082858c64cf04018c867198150066，2023年1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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